第二卷 宁远城下绝境生 第四章
在京城的信王府,朱由检更衣、洗漱穿戴妥当,也听完了曹化淳的禀报,大致内容便是努尔哈赤进军宁远之事。
眼下,从山海关涌入了无数辽东难民,而前线情况不明。蓟辽总督高第选择放弃关外所有堡垒和防线,收缩力量,仅巩固山海关一线。如此一来,孤悬关外的宁远就变得极为危险。一旦宁远失守,辽东关外千里土地便会沦入敌手,皇太极率领的八旗随时可能兵临京师。
朱由检正在询问曹化淳的档口,外面有人进来禀告。
宫中有人前来宣旨,说是今日有军国大事商议,召信王一同上朝。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,今日军情紧急,特召信王朱由检上朝议政,望御弟专心为国,为兄分忧!钦此”
太监宣读完圣旨,朱由检满脸诧异地起来接旨。小太监不敢无礼,向信王殿下问了几声好便是告辞,曹化淳轻轻一摆手,下面的人急忙塞了一些银钱给他,与小太监一番说笑,送了出去。
“化淳,这是皇兄的意思,还是···魏?”
曹化淳咳嗽了一下,眉头微皱,“殿下新婚,魏忠贤应该不会突然发难,我看多半是辽东战事紧急,陛下手足无措,而身边的至亲只有殿下一人。如今朝堂内外都是魏忠贤把控,列爵而不临民,食禄而不治事的祖宗规矩也早就忘了,如是陛下要召藩王议政也无禁忌,殿下放心去了便是。”
就在他准备身着朝服正装随行入宫之时,朱由检忽然想起了什么,便借着出恭的名义,溜进了书房。他翻找出那本神秘的《阅明月》,急忙忙地翻找天启五年的大明纪事,终于在书中找到了他想要的内容。只见古朴陈旧的纸张上,赫然印着这么几个字:“建奴贼酋努尔哈赤发兵围攻宁远,守城的宁前道袁崇焕发炮将其重伤,贼兵溃败。”
朱由检看到这里,内心无比激动。如果此事属实,那的确是中华大地与建奴交锋至今的首次重大胜利,堪称大捷。然而,如今京城消息闭塞,关外战火纷飞,山海关外的情况已无人知晓,唯一孤悬关外的宁远也正处于努尔哈赤大军的围困之中。
朱由检看了看书中所标的日期,乃是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七日。
而这一天正好是二十九日,距离语言中努尔哈赤撤兵败走已经过去两日,如果按照正常的脚程,从宁远到京城入关快马一天便可以抵达。朱由检想到这里,心中已经有了想法,他当即将书放下,胸有成竹地离开王府入宫面圣。
“咣当!”一声脆响,今日乃是天启皇帝朱由校登基六年以来,首次龙颜大怒。缘由是新上任的辽东经略高第竟放弃了所有关外据点城镇,致使大明关外千里土地沦陷敌手。
听闻此事,朱由校当即把内阁魏广微顾秉谦以及冯铨等内阁阁臣骂得狗血淋头。就连一旁站着的魏忠贤也不敢多言,只是咽了咽口水,等着皇帝将怒气发泄完。
皇帝如此发火,自然有其缘由。他虽生性机巧,热衷于木工、动斧锯、涂漆之类的事情,多年不倦,但始终铭记朱家先祖“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”的教诲。在他在位期间,绝不能让自己背负国土沦丧、山河破碎的骂名。如今这局势,后世史官必然会记载一笔:天启一朝,山海关外千里沃土尽失敌手,此乃奇耻大辱!
树要皮,人要脸,他实在忍无可忍,抓起龙案上的笔墨就朝内阁阁臣们扔去。一方砚台砸来,魏广微、顾秉谦急忙闪身躲开。站在两人后面的冯铨没看到,正好被墨水全泼在脸上,瞬间被染成了一副滑稽模样。
而这方砚台翻滚着一骨碌,丢到了皇极殿的门口,此时正好朱由检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一路引着进来。
正好龙砚滚到了他的面前,众人顺着目光看来,只见朱由检一手撂起来织金团纹的红色九爪蟒袍长袖,然后一手将砚台拾了起来,然后转手交给了一脸错愕的王体乾,然后慢慢上殿来行礼。朱由校见着是弟弟到来,这才稍缓了几分怒意,将火气压下去了几分,几位内阁大臣这才舒了一口气,几人看着魏忠贤都是投来感激的目光,原来这叫信王上殿的主意也是魏忠贤出的,若是几个内阁大臣提议,自然少不了今后被人参上一本‘藩王私通阁臣’,但是魏忠贤不同,大明的特务耳目都掌握在他手里,乃是全天下唯一的一个九千岁,他的提议自然无人敢质疑,至少当时是这样的。
朱由校长出了一口气,直接走下台阶来,将正要行礼叩拜的朱由检搀扶起来,“由检,免礼,别行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了。”说着便将拉着他的手,走到龙椅平台边上,朱由检自然不敢靠近龙椅,很识趣地站在龙椅边上,然后请皇帝就座,重新议事。
天启皇帝命人将东西稍作收拾,随后继续让内阁的魏广微奏事。此时,魏大学士满脸冷汗。尽管皇帝的怒气已消了几分,但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,恐怕又会点燃皇帝的怒火。
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高第,此时正安然待在山海关。他身为辽东经略,同时兼任兵部尚书,可此刻兵部的主事人却不在。魏广微眼珠一转,把话题引到了兵部左侍郎李春烨身上。李春烨同样是阉党成员,归属于王体乾麾下。论身份地位,他自然比不上内阁首辅魏广微。此时,李春烨浑身冷汗直冒,心中将魏广微这老头子咒骂了无数遍,但还是硬着头皮汇报了一遍辽东的战况,大多挑好的说。然而,辽东战事早已糟糕透顶。
就在这时,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走进宫来,悄悄走到魏忠贤身边,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。听罢,魏忠贤忽然眼前一亮,显得颇为兴奋喜悦。
就在李春烨结结巴巴应对天启皇帝的追问时,魏忠贤拦在他身前,向皇帝报喜,
“启奏陛下,山海关外尚有我大明军民为国守土!
“哦?是何人何将?”
魏忠贤一时兴奋,只记得是关外孤城宁远尚有明军驻守,以之抵御建奴大军。而守城之人却不知道是谁,此刻在城头坚守苦战的袁崇焕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宁远兵备副使,自然不被朝臣所知。天启皇帝好不容易心情稍好,魏忠贤却不知道如何作答,回头看向内阁几人,几人也是干摇头,不知所以。此时,信王朱由检上前,道,“皇兄,此时守备宁远的是宁远兵备副使,麾下有游击参将祖大寿、满桂、左辅等将。此人曾上书与他钱粮可守辽东,乃是师出东阁大学士孙承宗孙阁老麾下。”
朱由检言语一出,震惊四座。
天启皇帝顿时龙颜大悦,念及袁崇焕乃是孙承宗麾下子弟,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亲近之感,信任也随之增添了几分。他当即下令:“在此时仍能孤守宁远者,实乃忠臣。来人,无论宁远战况如何,即刻擢升袁崇焕为正三品山东按察使,令其执掌宁远兵备诸事。”
众人尚不清楚这袁崇焕究竟是何许人也。朝中大臣以及魏忠贤对朱由检此时的表现感到颇为疑惑,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了解情况。按照常理这几日正值信王新婚,应该是与几个娇妻欢愉之时,他怎么会关心起宁远战事来呢?
此时,魏广微向魏忠贤递了个眼色,然后上前说道:“信王殿下关心朝政,为君分忧,令老臣羞愧不已。”
同为辅臣的顾秉谦也微微一笑,“信王虽年少,却关心军国大事,乃是为大明栋梁。”
朝臣对于藩王参政还是有颇多忌讳,这要是做了,乃是破了祖制。但是如今阉党当道,无忌可言,就是宦官都能准称九千岁,任何旧制都已经失去了威严与限制。
众臣虽然是或多或少有些抵触,但是目光有意无意还是看向魏忠贤这边。而魏忠贤则是对信王的态度捉摸不定,此前对皇帝的弟弟并不上心,天启还年轻,信王虽然是他唯一的手足兄弟,但是成亲之后也必然要就藩地方,不会留在京城对自己造成威胁,可今天皇帝难得上朝,居然还将信王传召上殿。
当着满朝大臣的面,皇帝是要干什么?!魏忠贤对朱由检没有敌意,相反还想笼络一番作为自己的同盟。
“信王操心为国,大忠也。”魏忠贤笑呵呵的一番溜须拍马,给底下的徒子徒孙指明了方向,有几个还想跳出来指责藩王干政的言官此刻也好像泄气的皮球,垂头丧气的退回到朝臣站立的队伍中。下面的风向突转,众臣纷纷开始夸赞信王,这不免让皇帝脸上也有几分光彩,这毕竟是自己的弟弟,眼下皇帝看重手足情分更多一些,并没有忌惮朱由检展露出来的锋芒。
在信王的据理力争之下,朝廷对辽东战局的态度得以扭转。原本身为阉党的高第,自然被魏忠贤舍弃,辽东丧地的责任全被归咎到他头上。而据城死守的袁崇焕,则被擢升为正三品的山东按察使,负责执掌宁远兵备各项事务。
尽管袁崇焕是孙承宗的门生,也算得上半个东林党,但如今宁远城孤悬关外。从努尔哈赤此次兵锋所指来看,这座城多半会失守。魏忠贤老谋深算,并未将这一座城池放在心上。此次提拔袁崇焕,多半是他卖予信王的情面。届时,若袁崇焕战死,追封个尚书即可。活人的名号是要按银两来衡量的,可死人的名号要给便给,他也毫不吝啬。
“报!”
宫门外,禁军侍卫火急火燎地呈送上刚刚递到京城兵部的边关军情。
“辽东紧急军情,六百里加急,急呈··陛下!”
“直送御前?!”
朝臣们惊愕不已。即便是镇守边塞的藩王,或是封疆大吏、总督巡抚,也没有这样的胆魄。当年戍守辽东、经略山海关的孙承宗,都未曾上奏过直送御前的急奏。若这不是十万火急的要事,上奏者定会被追究责任。言官们自然会参奏其“藐视圣上,逾矩办事”之罪。倘若惹得皇帝不悦,说不定还会遭受责罚,甚至被召回京城问罪。
下面的言官一见这情形,不分青红皂白便要跳出来弹劾上奏之人。他们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,就像沐猴而冠的畜生,还没问清楚缘由,便叫嚷着“胆大妄为,目无君父”之类的话。
而这一份加急的奏疏来自宁远!
一听是此刻孤悬关外的宁远城,原本恼怒不已的天启皇帝顿时来了精神,原本慵懒无光的眼神瞬间射出两道精光。站在他身旁的朱由检眯着眼睛,心脏扑通扑通直跳。他早已从书中知晓结果,此刻心中已然盘算好了下一步的计划。
只见侍卫将奏疏递到魏忠贤手中,可他偏偏目不识丁,此时打开奏折上看下看,根本看不明白,便向下面的几位内阁大臣使了个眼色。这时,身为首辅的魏广微低头咳嗽了几声,然后上前接过魏忠贤手中的奏折,接着若无其事地打开,边看边读。
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此封奏疏乃是来自大战之后的宁远城,出自此时坚守的宁远的袁崇焕之手。其中意思大概是建奴兵锋尤盛,直指山海关,好在宁远坚城为长城屏障,城内万余将士死守宁远,以将士之忠勇,百姓之忠义,仰仗皇帝陛下洪福齐天,大明江山国运昌隆,此战击退建奴乌合之众,并炮击伤贼奴之首努尔哈赤!
满朝文武哗然,就是魏忠贤也是吃惊不小,微微半张着嘴巴!
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启皇帝喜出望外,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,对着下方的人说道:“此等情形,乃七八年来绝无仅有之事,着实令我大明君臣扬眉吐气!”
天启皇帝十分振奋,原本是怒火中烧,如今捷报频传,顿时喜笑颜开。魏忠贤也从错愕中回过神来,虽然今天的一连串事情不断出乎意料,但是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情况,而且皇帝龙颜大悦,正在兴头自然是要夸耀一番,正所谓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
“恭喜陛下,贺喜陛下,陛下洪福齐天,护佑大明国运昌隆,小小建奴不过是蚍蜉撼树,哪是大明雄狮的对手!”魏忠贤的话给大家伙指明了方向,一时间朝臣纷纷祝贺,不吝溢美之辞,一顿又一顿的猛夸,说皇帝飘飘然,瞬间感觉建奴努尔哈赤不过如此。
朱由检看在眼里,心中不免厌恶这些阿谀奉承,见风使舵的爪牙走狗,随风而倒,听命于一个阉人,完全丢失了读书人和士大夫的傲骨。
此时,信王朱由检站在龙椅边上,看着满心欢喜的皇帝,便开口,“皇兄,臣弟想着借着辽东大捷的喜讯,有一件事启奏皇兄,还请皇兄恩准?!”
“哦?无妨无妨,由检你且道来朕听。”
不知为何,魏忠贤脸上的皮肉突然**了一下。他假意咳嗽一声,众臣见状急忙安静下来,朝堂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。
他不明白朱由检有何事要说。看着对方年轻俊逸、人畜无害的面容,魏忠贤心中竟莫名发慌。他的脑袋飞速运转,竭力搜寻着与信王的过往交集,仔细排查着每一个人、每一件事,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与对方有何过节。他暗自安慰自己:这厮应该不是来找咱家麻烦的!
“臣弟如今业已成婚,藩王婚后便要考虑离京就藩之事了,臣弟相请陛下恩准,容许臣弟自择就藩之地?”
天启皇帝一听,脸色微变,走近了过来,看着弯腰拱手的朱由检,“自择就藩之地?···礼部选的你不喜欢?”
下面的大臣听闻后,不禁有些胆战心惊。要知道,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,哪个藩王不是乖乖前往指定之地就藩?哪有王爷敢如此胆大包天,妄图自行挑选就藩之地的?倘若藩王都能自主选择,那谁不想去江南的富庶之地呢?
然而,这位王爷毕竟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弟弟。礼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,先是选定了陕西榆林,接着又考虑了江南余杭,甚至连扬州都被纳入考量,准备作为信王的就藩之地。可朱由检本人对这些地方并未表态,实际上,他心中早已有了主意。
“臣弟不愿去西北,也不愿去江南?”
“江南富饶,殿下看不上,心中还有何等宝地?”魏忠贤听着,不免冷笑一声,打趣着朱由检,这给江南宝地还是自己授意,他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便宜对方为什么不要,要说江南已经是最好的地界了,做个无所事事,整体歌舞升平的藩王不好吗?
“臣弟···想去辽东!”
“辽东?!”
“辽东,辽东宁远!”天启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,紧紧拉着朱由检的手,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。就连魏忠贤等阉党也都瞪大了眼睛,错愕不已。
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——那可是辽东啊!
那里虽说土地肥沃,然而近在咫尺的,却是如恶魔般杀人不眨眼的**。那些**剃着像耗子尾巴一样的头发,丑陋至极。他们见人就杀,见东西就抢,女人惨遭奸污,男人遭掳为奴,能工巧匠以逃脱他们的套马杆子。无数辽东汉民被掠夺到沈阳、辽阳,为奴为婢,遭尽折磨,那是最接近地狱的地方。
满朝文武都一心想着升官发财,唯独辽东的官职无人愿意担任,官员们都巴不得能辞官离去。此次的辽东总督高第,是被魏忠贤以死相逼,才硬着头皮上任的。没想到他刚顶替孙承宗没多久,努尔哈赤便倾巢而出,直奔山海关而来。
要不是袁崇焕在宁远的死守,如今金军的三角龙旗说不准就插在山海关城头了。便是这等险象环生之地,本应就职前往的官员都想着法子开小差找关系要调走,当今天子的弟弟居然还主动想着去?
“这人不是脑子坏了,就是憋着有什么阴谋!”阉党的骨干,五虎之首,也是魏忠贤的头号干儿子崔呈秀,此时是吏部的侍郎,他倒吸一口凉气,想不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,但是就觉得不应该让陛下答应,他咳嗽了两声,站了出来表明态度。
“殿下千金之躯,辽东苦寒兵戈之地,岂可让殿下置身险地!如是殿下在关外有什么不测,便是臣等的无能,更让大明社稷蒙羞遭难,实愧对先帝和祖宗。”崔呈秀蓄意将难以估量的罪责强加于朱由检,还顺带牵连了一大批官员。倘若信王在关外遭遇意外,无论是不幸身亡,还是被敌军俘虏,届时一同遭殃的大批官员都将面临杀身之祸。而且,这样的抉择稍有不慎,便可能全盘皆输。朱由检身为朱氏子孙、太祖皇帝的血脉,肩负着皇室的尊严。回顾当年的土木堡之变,大明皇室的颜面已然无法承受更多波折。
“是啊,崔爱卿言之有理,由检啊,辽东苦寒,又是兵戈纷争,皇兄也舍不得你去。”朱由校是心疼弟弟的,没想着什么皇室颜面,也不管什么官员追责。朱由检便知道自己的想法没这么简单实现,他转身退步,拱手再拜,“陛下,还有满朝文武!我想问辽东之地有多大?”
“多大···”
“大概千里吧!”
“关外辽东···不知道多大啊?”
群臣满脸狐疑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相互问对方。魏忠贤他更加不知道,心中疑问更深,崔呈秀被怼了一口,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里,说也不是,回答也不是。
满朝文武无人知晓,朱由检见状继续说道,“辽东沃土纵横千里,民众有百万之数,辽东白山,物产丰富,人参鹿茸,取之不尽,此乃物华天宝之地啊。”
“而如今国土沦丧敌手,小小建奴铁蹄践踏着我大明山河,他们的弯刀马鞭蹂躏着大明山河百姓。由检为朱氏血脉,流淌着大明皇室的血,不忍心看山河破碎,百姓涂炭,斗胆请封辽东宁远,就藩关外,为国戍边,为民退贼!”
